中霖 | 当代读书人的精神自觉
文 | 中霖
又逢周末,独自在村边田野漫步。经过几处土地庙,都进去打个招呼。其中一处,气象不凡。立在平台往外望去,视野很开阔,几幅柱联更透出一种超拔的精神:
联一:
歸真反樸好憑覺道達心源
联二:
超凡入聖更宜此地問玄津
联三:
西昆勝跡有些誠意自可遊
尽管这是农村宫庙、道观常见的几幅楹联,但与我们主流学校墙壁上的标语相比,孰高孰低,一目了然。
因为从事编辑、出版工作的缘故,以前常与学术界、文化界打交道,发现现代的学者、文化人思维通常很偏狭,容易走极端;
后从事基础教育工作,接触高学历、高收入、高智商(俗称“三高”)的家长不少,也常感觉他们的思维方式平面化,非此即彼,非白即黑,常常被卡住,左右为难,动弹不得。
因此,更加深切地感受到,教育真的不仅仅是小朋友的事,而关切到所有人的慧命。
今天我们谈“新教育”,人们常常将“传统教育”来作对照,但我一直提醒大家:
你谈的“传统”是哪一个传统?是邓小平主政之后的教育传统,还是1949年之后的传统?是“新文化运动”之后的教育传统?还是上溯到孔子之后的传统?
因此,谈到新与旧、现代与传统,无非是一个“时”的问题。每一个时代的人,其实都处于新旧交替当中,现代与传统无法断然切割。
滚滚长江东逝水,人类历史就是不断革故鼎新的过程。
1982年版的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》序言有这样的表达:
这个“革命”的传统,可追溯到汤武革命,顺天应人,而不是一味地强调斗争哲学——“与天斗,其乐无穷;与人斗,其乐无穷;与人斗,其乐无穷!”
毛先生发起的“那个十年”,是“新文化运动”的高潮【注:引述官方标准定义: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以进化论观点和个性解放思想为主要武器,猛烈抨击以孔子为代表的“往圣先贤”,大力提倡新道德、反对旧道德,提倡新文学,反对文言文】,也可以看作现当代中国史的一个“冬至”节,此后,才有了中国人天道信仰的一阳来复。
——多说一句:“那个十年”,作为一个重要的节点,是需要特别纪念的,而不是讳莫如深,避而不谈。
中国人是豁达的,往者屈也,来者信也,不会纠着历史人物的过错不放。
因为我们深知,人道不离天道,总是循环往复,生生不已的,故我们可以借鉴历史,来感受“天时”,感受这个时代中国人的“天命”,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代读书人。
钱穆先生在《国史大纲》中,写到北宋时期读书人的精神自觉。摘录如下,我们可细细体会:
宋朝的时代,在太平境况下,一天一天的严重,而一种自觉的精神,亦终于在士大夫社会中渐渐萌出。
所谓“自觉精神”者,正是那辈读书人渐渐自己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感觉,觉到他们应该起来担负着天下的重任【并不是望进士及第和做官】。
范仲淹为秀才时,便以天下为己任。他提出两句最有名的口号来,说:“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”这是那时士大夫社会中一种自觉精神之最好的榜样。
▲ 范仲淹像
范仲淹并不是一个贵族【仲淹乃唐宰相范履冰之后,然至仲淹时已微。其父早死,母改嫁。仲淹随母易姓朱,后复宗姓范】,亦未经国家有意识的教养,他只在和尚寺里自己读书【当时读书人大半到佛寺、道院中去,因国家并无正式教育机关,私人亦极少从事讲学,无师弟子之传授】。
在“断虀画粥”的苦况下,而感到一种应以天下为己任的意识,这显然是一种精神上的自觉。然而这并不是范仲淹个人的精神无端感觉到此,这已是一种时代的精神,早已隐藏在同时人的心中,而为范仲淹正式呼唤出来【此即是范仲淹之伟大处】。
在仲淹同时,尚有有名的学者胡瑗,偕孙复两人,在泰山一个道院中读书【唐为栖真观,周朴居之,后为普照寺】。相传胡瑗接家信【胡,江苏如皋人】,苟有“平安”二宇,即投之山涧,不复启视。如此苦学十年,终于得到他精神上的【内心方面的】自信而回去。这都是在时代精神的需要下,并不需师承而特达自兴的。
胡瑗投书涧畔的十年,和范仲淹僧寺里“断虀画粥”的日常生活【日作粥一器,分四块,早暮取二块,断虀数茎,入少盐以啖之。如是者三年】,无疑的在他们内心深处,同样存着一种深厚伟大的活动与变化。他们一个是北宋政治上的模范宰相【范】,一个是北宋公私学校里的模范教师【胡】。北宋的学术和政治,终于在此后起了绝大的波澜。
▲ 江苏泰州的安定书院——胡瑗讲学旧址
与胡、范同时前后,新思想、新精神蓬勃四起。
他们开始高唱华夷之防【这是五胡北朝以来,直到唐人,不很看重的一件事】。又盛唱拥戴中央【这是唐代安史乱后两百年来急需提出矫正时弊的一个态度。宋朝王室,只能在政制上稍稍集权中央,至于理论思想上正式的提倡,使人从内心感到中央统一之必需与其尊严,则有待于他们】。
他们重新抬出孔子儒学来矫正现实【他们极崇春秋,为“尊王攘夷论”之拥护与发挥。最著如孙复】。他们用明白朴质的古文【即唐韩愈所倡“文以载道”,即文道一贯之理论】,来推翻当时的文体【最著如柳开、石介,乃至欧阳修】。他们因此辟佛老【如石介、欧阳修】,尊儒学,尊六经【他们多推崇易经,来演绎他们的哲理思想】。
他们在政制上,几乎全体有一种革新的要求。他们更进一步看不起唐代【连带而及于汉】,而大呼三代上古【三代上古是他们的理想。根据此种理想来批评汉、唐之现实】。他们说唐代乱日多,治日少。他们在私生活方面,亦表现出一种严肃的制节谨度【适应于那时的社会经济,以及他们的身世,与唐代贵族气氛之极度豪华者不同】,而又带有一种宗教狂的意味【非此不足有“以天下为己任”之自觉精神】,与唐代的士大夫恰恰走上相反的路径,而互相映照【他们对于唐人,只看得起韩愈,而终于连韩愈也觉得不够,因此想到隋末唐初的文中子王通】。
因此他们虽则终于要发挥到政治社会的实现问题上来,而他们的精神,要不失为含有一种哲理的或纯学术的意味【范仲淹至陕,张载年十八,慨然有志功名,上书谒,言军事。范知其远器,责之曰:“儒者自有名教可乐,何事于兵?”手授以中庸一编。又按:太宗淳化三年,诏刻礼记儒行篇赐近臣,及京朝官受任于外者,并以赐进士孙何等。真宗天圣五年,赐进士王尧臣以下中庸,八年赐进士王拱辰以下大学,后登第者必赐二书及儒行篇。是此诸篇本为当时所重,故仲淹亦以赐张。下至程、张辈,此诸篇乃发挥益臻精妙】。
所以唐人在政治上表现的是“事功”【此乃贵族学者之意态。即贵族传统家教,大抵不过保泰持盈,传世永福,而仍不脱事功的意味】,而他们则要把事功消融于学术里,说成一种“义理”【此乃平民学者之精神。彼辈要出来转移世道,而不为世道所转移。虽亦不离事功,却不纯从事功出发】。“尊王”与“明道”,遂为他们当时学术之两骨干【尊王明道,即宋学之内圣外王。一进一退,在朝在野,均在此两点着眼】。
宋朝王室久已渴望着一个文治势力来助成他的统治,终于有一辈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们出来,带着宗教性的热忱,要求对此现实世界,大展抱负。于是上下呼应,宋朝的变法运动,遂如风起浪涌般不可遏抑。
▲ 影视剧照
不知诸君,读了宾四先生解读的这段历史,作何感想?
九月,随王林海老师带领的“大美行者”一行,到了浙江永康的五峰书院。林海老师本想借书院宝地,展开一次清谈,但很明显,现场的同学们接不上古代士人的这口气。
这并不奇怪,因为受现代意识形态的影响,当代读书人——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缺乏历史感,故需补上这一课,完成生命的蜕变。
“观古知今思进退,读书养志识春秋”。
人到中年,立志也不晚。
▲ 大美行者游学时的五峰书院清谈
从2004年开始出版身心灵图书,2009年参与华德福教育的实践,2014年创办辛庄师范,直至今日,这个过程中接触许多同龄的朋友,都有类似的困惑:
虽然在别人眼中,衣食无忧,什么都不缺,但这些朋友开始考虑转换人生跑道的事情。
此生到底为何而来?
这是一个大哉问!孔子说自己四十不惑,五十知天命,对许多朋友而言,也已经到了“接天命”的年龄。
认识自己的“天命”,不只是借助业力占星学和生辰八字这些微观的角度,更需要从宏观的时局来看待,我们处在中国历史发展的哪个阶段?处在世界历史的哪个瞬间?
许多朋友关心教育,因为无论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,多么有学问,你大概都是孩子的父亲或母亲。而一个新生命的来到,本身就是天启。
成为孩子的父母,是有福的,是值得感恩的,因为孩子会促使我们去探索:何谓慧命相续?
要想真正地对孩子的慧命负责,助他/她一臂之力,我们首先要关切自己的慧命。
而许多朋友包括教育同行,进入基础教育领域,还是不自觉的顺着某种思维惯性走,追求新理念、新体系,包括在学习传统文化的过程中,也是希高慕外。孰不知,高明与平常,并不二分。
这次有缘来福鼎市西昆德成学校研学,很有收获。一所民办的乡村小学,论物质条件、论专家资源,大概都远远不及许多从事新教育实践的学校,但张腾万校长和他的团队走得很稳,根扎得很深,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这所学校的未来。
▲ 福鼎市德成学校
昨天我在德成学校的书架上看到两本书,特向大家郑重推荐:一是《中国精神:四千五百年前的先祖如何教导后裔》(钟茂森著,中国华侨出版社2011年版),二是《常礼举要讲记》(李炳南教授编述,苏州弘化社免费结缘品,网上有全文)。
或许,大家初看这两本书,都会觉得有点太平常,什么《养正遗规》《教女遗规》《训俗遗规》《从政遗规》等,这不就是封建礼教那些腐朽的东西吗?钟茂森所在的那个机构——某小镇传统文化中心,不早就被勒令停办了么?
下面从这两本书中各摘一段话,供大家参考:
01
你看那些反对礼教的人,见了比他地位高的人,他也是脱帽鞠躬;见了外国人,也是去拉手;不经通报,你直跑进他的房里去,他也是不高兴;他送你东西,你不说谢谢,他也是不痛快。
这真矛盾,为什么他嘴里反对礼教,他还去拘泥这些形迹呢?
可见他们是空倡怪论,自己也不能实行,专去欺骗他人,尤其是欺骗天真烂漫的青年人。深刻一点说,简直是损害青年人的社会事业发展!
我是在社会里碰过壁的人,也是吃过无限亏的人。知道没有礼节,万事行不通。我深恐青年同胞,不懂礼节,也免不了到处碰壁吃亏,特意检出通常用的几条来,贡献给大家,做个参考。
要知礼节是不妨人的美德,是恭敬人的善行,也是自己一种光荣的徽章,是必要通达的!
02
这个是一个小小的传说,我们先不管它是真还是假,要从这个故事当中体会里头的道理。
在过去有一个傻子,也不叫傻子,就是他非常老实厚道,从不怀疑人,人家看他有点傻,常常会捉弄他,骗他,但是他甘愿吃亏,绝不把人看成坏人。
有一天他听说能够学道学仙,他很想去学道,到处去询问,哪里能够学道,哪里能够成仙。结果遇到一个财主,这个财主是一个坏人,心狠手辣,看到这傻子这么笨,这么可爱,他就想要好好去捉弄他,占他的便宜。所以就跟这个傻子说:
“你跟我来学,我有成仙之法,但是你要学,有条件,必须在我家里做三年苦工,表现良好,我才能够传授成仙之法。”
这个老实人听了之后,很高兴,就拜师,果然,按照约定,给这个财主打工,三年当中,吃了不少苦,但是任劳任怨。
三年期满了,这个老实人就跟财主说:
“师父,三年已经到了,可不可以请您现在传授我成仙之法?”这财主暗自心里偷笑,这真是傻瓜蛋,好吧,我就成全你!
于是就带着这个老实人上到了后山,到没有人烟的地方,看到有一个悬崖上面长了一棵松树,这松树长到悬崖外头去了。然后财主跟这个老实人讲,你现在就爬上树,我教你,你听我喊一二三,你就往外跳,你就能成仙了。
这老实人完全不怀疑,于是就爬上了树,财主就喊一二三,结果这个老实人真的就往下跳,那悬崖很高,这一跳,奇迹还真发生了!他真的腾空而去,成仙去了。
这才把财主看傻眼了,他想,哎呀,难道我这是歪打正着?这棵树莫非真的是一棵帮我成仙的树吗?我要试一试。所以他也爬上树,自己喊一二三,就往外跳,结果就跳入了万丈深渊,摔死了。
立教育之本,就是立人之本。
《中庸》曰:“自诚明,谓之性;自明诚,谓之教。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。”
上面传说中的那个老实人,就是“自诚明”,虽然他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,他也能通天;而讲述这个故事,以此来行教化的先生,就是“自明诚”,他也可以通过这样的教育,来帮助人回归本性。
总之,对圣人之言,对孔子之教有感觉,逐步生起信心,并愿意笃行者,就可以办世界上最棒的教育。
真心冀望有更多的当代读书人投身教育事业,通过自身的觉醒,实现一个时代精神的自觉!
写完这篇随笔,在网上查到一篇相同主题的文章《读书人的自觉》。仔细一看,那是2017年6月8日我自己写的教学日志。
五年过去了,我们的同路人是不是增加了不少呢?
hi~可爱的同路人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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